对于展信佳而,师父一直是很重要的亲人。
在她的印象里,师父总是执着一卷书病弱的倚躺在窗前的榻上,鬓发如堆,眉目低垂,宛若夏池中濯而不妖的清莲,温婉静好。
幼年时,每当自己练字练一半偷偷瞥过去,师父便会抿唇回以无奈的微笑。
「是累了吗?纸儿,过来吧。」
而后,她便可以欢天喜地的赖在师父身边,爬上软榻,亲昵的枕在师父的膝上,撒娇着要听师父讲述另一个世界里光怪陆离的故事。
师父会的可不止是讲故事。
会煮甜甜的奶茶,会给她缝漂亮的小裙子,会讲好玩的故事哄她,会教她用更简单的方法算数,会告诉她纸儿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
那时的展信佳懵懂的将脑袋抵着师父的肩,呆呆抬头,有些难为情。
「可是阿月说她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呀。」
师父以帕掩唇笑了笑。
「在她的家人眼里她当然是最好的,但是在师父眼里,我们纸儿才是最可爱的小姑娘。」
师父说,亲人就是无条件的偏爱。
所以哪怕她笨笨的学算数总是很慢,哪怕她字迹练了很久依旧难看,哪怕她经常出去惹事闯祸,可师父永远都只是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愣着做什么,过来吧。」
被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时她心里总是会涌起无尽的勇气,仿佛她无论想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错都会被原谅,什么事都会被纵容。
师父说,「没关系,纸儿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感兴趣的事,错了就算我的。」
而后某一天,那双眼睛忽而病恹恹的低垂着,晦暗不明,充斥着挣扎的痛苦与决绝。
师父的声音变得那样陌生,沙哑。
「不管你相不相信,纸儿,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在矿洞里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展信佳脑海中没有恨,没有愤怒,只是恍惚想起七岁那年似乎也是这样一场足以倾覆尘寰的大雪。
师父将她从雪地里拉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碎雪,把她搂进狐裘里裹着一路抱回了家。
路上,师父的手还轻轻的拍抚着她的后背。
「好了,没事了。」
那双手曾替她擦过汗,曾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曾无数次温柔的落在她发顶……最后,那双手握紧了足以要她性命的锋利兵器。
然后对准她。
展信佳觉得自己也是很奇怪的人。
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比起被背叛的痛苦,比起一直活在谎里的迷茫……
那一刻,她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某年春日师父牵着她去梨园听戏时的热闹喧嚣场景,衣香鬓影,踮脚顾盼,人声鼎沸,满堂喝彩。
她还记得,当时台上“薛湘灵”正唱到《锁麟囊》朱楼一折。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戏台落幕,开始泛黄褪色,转眼间变得破败残旧,席位里的观众如同虚影一个个消失,最后,只剩她还站在这片废墟里呆呆看着。
她开始在这座空荡荡的梨园里奔跑着,寻找着,可不知道出口在哪的她只能茫然乱转。
就像是魇在一场醒不过来的,孤独的噩梦,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哭喊着都回不到现实,所有人都已经悄然离开了,只有她还被困在故梦里。
隐隐的,耳畔似乎传来雁羽遥的声音。
「果然还是发热了,等烧退下来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要是退不下来就麻烦了……看她能不能自己醒来吧,我再去开几副药。」
声音渐小,慢慢听不真切。
正当展信佳蹲坐在戏台角落里抱着膝盖茫然无措时,一只橘猫慢悠悠的伸了个懒腰,踱着优雅的步从暗处走来,一下就跃进了她怀里。
那双金色的竖瞳微眯着,像是在笑。
「你醒啦,你刚刚好像做噩梦了诶,一直说着好痛苦好害怕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我们只是小猫呀,我们一起去吃小鱼干吧!!」
积德?!
展信佳陡然惊醒,坐起身——
痛,感觉哪里都好痛,特别是膝盖疼得让她低吟了几声,满头冷汗的虚弱倒回床上。